选自秦晖《鼎革之际》山西人民出版社 2019
明朝的末代皇帝一—以其年号而被称为崇祯帝的明思崇朱由检,在我国历史上的历代亡国之君中,是最受后世舆论同情乃至赞扬的一个人。
清代纂修的《明史》称颂他“承神(宗)、熹(宗)之后,慨然有为,即位之初,沈机独断,刈除奸逆,天下想望太平”,“在位十有七年,不迩声色,忧勤惕励,殚心治理”,“盛德度越千古,蒙难而不辱其身,为亡国之义烈矣!”
这样的评价,简直可与开国皇帝朱元璋媲美,较之周赧、汉献之流,真有天壤之别了。
崇祯帝本人对自己的“天纵英明”也是非常得意的。
在他看来,自已当政期间的国事日非、政局昏暗、遍地饿殍、兵荒马乱,全该由老天爷和臣下负责。他为此喜怒无常,对臣下惩罚严酷。
十七年间换了五十多名宰相,死于非命的大臣数以百计,直到李自成攻破北京,他跑到煤山上吊之前,还恨恨地大骂“诸臣误朕”,自称“朕非亡国之君,诸臣皆亡国之臣”。
但是,当时的人民群众对这个“英明”君主却并不怎样恭维。
李自成曾发布檄文,痛斥崇祯帝“昏主不仁,宠官官,重科第,贪税敛,重刑罚”;张献忠更曾布告两湖,把崇被帝斥为“朱贼”。
后来李自成兵临北京时,曾致函崇祯帝令其投降,书中有“君非甚暗”之语,有人说这表明李自成对崇祯颇有好感,其实,这不过是劝降用的外交辞令,比较客气罢了。用现在的话说,也就是“想来你还不至于糊涂到”连明朝快完蛋了都看不出来吧!
那么,崇祯究竟是怎样一个“英明”君主呢?从下面这几个例子人们可以了解一二:
首先是他的“节俭”。
崇祯帝的“节俭”很有些名气,他不仅爱搞什么“撤御膳”之类的名堂,而且对国家经费的开支也很“节省”。
崇祯二年,为“省”下几十万两银子而裁撤驿站,使成千上万的驿卒失业,被迫造反;崇祯四年,大批起义的饥民接受招安,不少官员吁请朝廷予以赈济,“节俭”的崇祯帝扭捏着才批了十万两银子,结果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受招抚的饥民在灾荒中无法求活,不得不再次“作乱”。
至于克扣,拖欠军饷造成哗变的事,那就不胜枚举了……当然,皇帝也有难处,他在位期间几乎年年哭穷,赋税加派一加再加,从快饿死的百姓嘴里“节省”下越来越多的钱来还不够,又多次号召皇亲国戚、勋贵大臣,要他们“急公忧国”,捐助饷银。
但他们个个叫穷,一毛不拔,崇祯帝的岳父周奎被纠缠不过,暗中向女儿周后求助,周后偷偷送他五千两银子,周奎不仅一钱不出,还把女儿送来的银子扣下了两千两,只拿三千两“捐”了出来。
后来李自成进京,把周奎抓来“拷掠”,光现银一下子就抄出来五十三万两!当时贵族中像这样要钱不要命的守财奴比比皆是。
如宗室楚王、蜀王等,都是坐拥满库金银于围城之中,任凭官属哭求,决不肯出一钱帮助守城,结果城破后人作了刀下鬼,钱财也为农民军所得。
为什么这些贵族吝啬到这种地步?原来他们有崇祯帝这个榜样。
崇祯年间户部以饷银不济,多次请皇帝动用“内帑”(皇帝私人金库),崇祯帝都苦着脸说是“帑藏如洗矣”,甚至有时还当庭挤出眼泪来。
北京城破前夕,大臣李邦华再次苦劝他说:“国都快亡了,皇上还吝惜这些身外之物吗?‘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今日之危急,皇上就是尽捐内帑,也怕来不及了!天下之大,保住它还怕没有钱吗?就怕它要落入他人之手了!”但是崇被帝仍然舍不得掏腰包。
结果李自成进京后,缴获的宫中“内帑”多达白银三千七百万两、金一百五十万两,相当于全国三年的田赋收入!如此“节俭”的皇帝,也真是“英明”得可以了!
其次是他的善于弄权。
崇被帝不像他祖父万历帝、哥哥天启帝那样不理朝政,因而有“沈机独断”的美名。
但他不但刚愎自用、拒谏成习,而且虚荣心极重。他常常授意臣下提出一些担风险的决断,一旦成功,自然是他的“天纵英明”,一旦出事,秉承其旨意的臣下便成了替罪羊。
典型的如崇祯十五年,崇祯帝为摆脱两面作战的困境,授意兵部尚书陈新甲暗中与清议和,事泄后舆论哗然,崇祯帝即处死陈新甲,把一切都推在他身上,并打肿脸充胖子地断绝了和议。
由于他一贯朝令夕改,不负责任,饰非有术,诿过于人,结果把满朝大臣都训练成了只唱高调而不敢提出实际建议的圆滑官僚。
崇祯十七年初,崇祯眼见农民军逼近北京,想弃关外土地,把防御清兵的吴三桂部调来对付农民军,但又死要面子,想重施故技,授意臣下提出这个建议并为他承担责任。
没想到大臣们都学乖了,个个装聋作哑,无人理会他的暗示。崇祯帝硬着头皮拖了一个多月,眼看危局日近,急得像热锅上蚂蚁,终于顾不得脸面,恨恨地把臣下痛骂一顿之后自己做了调吴三桂入关的决定,然而这时已来不及了。
崇祯帝对臣下如此玩弄权术,怎能得到可用之才?
这就难怪他觉得臣下都不可信任,明知“阉党”可恶,还要用宦官去监视大臣。像袁崇焕这样的抗清名将,清(后金)略施反间之计,就假崇祯帝之手把他除掉了。
幸亏嘉靖、万历这些昏君不像崇祯帝那样“英明”,否则戚继光、张居正等辈能否善终也很难说!
最后再谈谈他的“殉社稷”。崇祯帝“蒙难不辱”拒绝南逃而甘与社稷”共存亡,是他最得封建史家颂扬的一点,他因此得到了“烈皇帝”的美称。
但实际上,崇祯帝并没有那么强硬。
早在大顺农民军东渡黄河之初,他就想效法唐肃宗溜之大吉,曾多次秘密召见主张“南迁图存”的大臣李明睿,商量南逃计划,还苦着脸说,“朕有此意已久,无人赞同,所以拖到现在,怎么办呢?”这时离农民军攻克北京尚有两个月之久。
但是,崇祯帝这次仍想让诸臣替自己撑面子,让他们提出南逃建议,而大臣们偏又不敢做日后的替罪羊,唯唯诺诺,有的竟然还唱“皇上自然守社畏”的高调,而主张让太子到南方“监国”,这令人想起唐肃宗监国后登基自立、废黜父亲的旧史,自然只能招来崇祯的斥责。
到了二月间,农民军在北上的同时又分兵东进,长垣、青县先后被占领,运河被切断,崇祯帝想跑也跑不掉了。
尽管如此,崇祯帝仍未放弃求生的努力,当李自成派人劝他投降时,他始终未表示拒绝,并开了“再与他谈”的手渝,让李自成派来的代表自由上下北京城。
只是由于他死要面子,迟迟下不了投降决心,结果农民军规定期限已到,大军攻入内城,崇祯帝才慌慌忙忙跑到煤山自杀了。
总之,崇被帝的真实形象实在并不像封建文人描写的那样光彩。他的昏庸虽然表现形式与其他朝代的亡国之君有别,却也活活地勾画出了一幅腐朽的画像。
明朝的覆亡固然是大势所趋,积重难返,但与崇祯的贪吝短视、昏庸无能、措置失宜也不无关系。
那么,旧时的文献为何要把他描绘为“英明”之主呢?
主要原因有二:当一是崇祯帝即位之初,曾处置了阉党,为一大批东林党的地主阶级文人士大夫平了反,因此在那个时代的文人心中,他的地位是很高的。而无论如何,他是死于“流寇”之手这一事实,更增加了地主阶级士大夫对他的同情。
但最重要的,则是清王朝的渲染。我们知道,清王朝虽早已有入主中原之企图,但毕竟后来不是直接从明朝手中,而是打着替明复仇的旗号从农民军手中夺得了天下,因此,他们没有必要像历代新王朝一样贬低前代末世的统治。
相反,越是抬高崇祯帝的形象,越能起到团结、安抚前明地主阶级的作用,越能显出清朝入关“为崇祯帝复仇,讨平流寇”的“伟大”,越能体现出“自古得国之正,无如我朝”。
因此,他们何乐而不为呢?然而流风余韵所及,竟使今日的一些历史文学作品,乃至史学论著,都为崇祯帝这个“明主而未遇其时”的“悲剧”而大加感慨,这真是需要一辩的事了。
在当今中国舆论场,秦晖老师是非常稀缺的学者。此前,他长期在清华大学历史系任教,2018年,于清华“退休”后,前往香港中文大学任教至今。
在学术圈,有个说法是,“老辈看余英时,中生代看秦晖”。在大陆史学界,秦晖老师是为人称道的人品与学养都深厚的学者。更重要的是,他不是象牙塔学究,他有坦言“主义”、直面“问题”的精神,对中国现实有极深的思考力和洞察力。
看一下他的观点就知道了:
◎当今“中西文化碰撞”的问题,不是西学还是儒学的问题,而是西儒皆灭,“秦政”与“痞风”相继、强权与犬儒互补的问题;
◎从中国现实的“问题情境”出发,我们现在不是自由主义太多或社会民主主义太多了,而是寡头主义与民粹主义太多了;
◎中国无论是左派得势,还是右派得势,得利的都是同一些强势者,而吃亏的也是同一些弱势者。左时“公权”侵夺个人领域却无心公共服务,右时放弃公共产品却不保护个人权利。“左派”建不起福利国家,“右派”搞不成公平市场。
张鸣说:秦晖令我震惊,他是学界大人物,没有人比他更睿智、更犀利,对中国的问题剖析得更深。
刘瑜说:秦晖先生很像是一个思想的管道工,哪里出现了认识和观念的严重堵塞,他就常常“赶赴现场”,进行疏通清理。他传奇般的知识面、记忆力和思辨力,总是能三下五除二,将一堆杂乱无序的论争梳理得一清二楚。读先生的书,让我有豁然开朗之感。
让你读到好书,是我最大的使命感和成就感。
——博雅人文